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菜菜必须忍耐这种持续性的失落,接受自己比别人进步更慢,习惯演出时候台下反响平平。后来她总结经验,讲脱口秀的时候一定不要穿紧身毛衣,不然冷场的时候,你会感觉全身都被刺扎着。
文| 王媛
编辑| 楚明
图| (除特殊标注外)李秋楠
化妆| calends @ComiStudio
值得一提
我们能通过脱口秀在上海生存下来吗?赚到每个月六千?甚至一万?
我们能报名得上这场开放麦吗?还有商演?那种真正的——不是在商场、酒吧、电影院——在脱口秀舞台上的商演?
我们能参与那些厉害的俱乐部的线下比赛吗?能不能赢?
躺在合租屋的床上,菜菜和她的室友,同样也是脱口秀演员的粽子,在睡前聊天时会聊起这些话题。刚开始在线下讲脱口秀的时候,能月入六千听起来是一个「特别宏伟的目标」。就连这些小小的目标也常常是由粽子提出的,而菜菜总是会觉得这些目标都离自己太远:不会的,不可能。「有几个晚上我们就在那边幻想着,然后我们就睡着了,她(菜菜)就开始打呼噜。」粽子说。
脱口秀是一个可以实现梦想的舞台,你有机会获得观众,获得名气,进入娱乐圈的名利场,但它们不在菜菜的梦想范围内:「我不是在想说我淡泊名利或者什么的,就是我对自己很没有信心,我不会去想象这种『泼天富贵』到自己的身上这种感觉,我很少去想象这种东西。」
在今年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中,菜菜作为新人选手,在节目中留下了两段表演。舞台上的菜菜,圆脸上戴着一幅圆眼镜,留着刘海和一头波浪卷发,看起来个子小小,笑容甜美,人畜无害,但拿起麦克风,却展示出相当犀利的讽刺性。她讲月经羞耻——「我也不理解,这怎么会是脏钱,他代言的是卫生巾,又不是不卫生巾」。讲所谓「克夫」的寡妇命——「不结婚没小孩,一结婚没男人,我很难决定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月经羞耻的段子播出后在社交媒体上反响强烈。评论区一个高频的关键词是「终于」——「终于有人说了!」在写这个段子的时候,菜菜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讲一个需要多大勇气才能讨论的话题。外卖小哥因为深夜接到卫生巾的订单而如临大敌,这本身就是荒谬的,不是吗?她甚至担心过,这个话题会不会太「大众」了,会不会已经被提过太多次。从逻辑上来讲,如果年轻观众已经不再为此而感到困扰,那么这个段子也就没有那么好笑了。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节目播出后,菜菜收到很多条私信,那些同龄的,甚至更年轻的女孩们,讲述了她们至今仍因此感受到的耻感和痛苦。有的女孩告诉她,自己会因为在体育课上请月经假,被老师骂。有的女孩说,爸爸妈妈会因为她在家里没有把卫生巾藏好而责骂她,因为会被弟弟看到。「她说很感谢我把这个东西站在这个舞台上说出来了。她觉得给了她很多力量,这其实也是我没有想到的。」菜菜说。
在菜菜自己刚开始经历青春期的时候,她没有觉得月经有什么可羞耻的。学校里有生理卫生课,妈妈也教了她如何使用卫生巾,「没有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奇怪,或者不应该提的事情」。直到学校里同桌的男生,会在她每次经期去完厕所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刚刚去干嘛了』——就好像他抓住你的把柄一样。」明明他们才在厕所里打架抽烟。在那个阶段,菜菜去学校附近的超市买卫生巾,碰到班上的男生经过,就会下意识赶紧躲到货架后面去,再去换卫生巾的时候,也会赶紧把它揣进兜里。「但你当时没有意识到你是在羞耻,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你身边的女生也都是这么做的。
疫情期间,社区会送来生活必需品,还有人会在小区里卖烟,但是没有人送过卫生巾。后来有人开始在网上呼吁,要给医护人员捐助卫生巾。「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呼吁之后,大家才意识到这个是必需品?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菜菜说,「原来女生的生理期好像还是女生自己的事情,这个需求并没有被其他人看见。」
菜菜开始在线下讲这个月经羞耻的段子。一开始,也有段子打磨得还不够成熟的原因,她每次讲到这段都会冷场。直到一次,在一个只有大约十个观众的,非常小的开放麦上,观众笑了。从那之后这个段子突然之间就「行得通了」。
后来菜菜和节目上的另一位女脱口秀演员Echo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从荒谬出发的段子,一件「小事」,会让大家感受到「力量」。她们觉得是因为,「大家以前都有过这种痛苦、这种羞耻,但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不是太小了,我是不是不应该说出来,太矫情了,我只要默默忍下就好了。』但是当我们站在一个大的舞台上说出来——原来我的痛苦其实是值得说、值得被看见、值得被听到的。其实不是说这个段子多么好笑或者什么,她们是从『这个事值得一提』,『我的痛苦值得被看见』上面得到的力量。」
段子火了。菜菜拥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线下演出机会,范围从原来的江浙沪扩展到全国各地的脱口秀俱乐部。观众们在随着节目播出而展示出越来越多的热情。观众们认识你,会在你上场时欢呼,但也会对你抱有更高的期待。近似于一种「幻想成真」的时刻,9月,她接下很多演出,月初在长沙,中秋在北京,后来到了深圳、广州、杭州,月底又回到上海参与总决赛的录制。像是参与了一场更漫长、更真实的睡前幻想局,菜菜参与着,但响应算不上很积极:「我不享受,我也不适应。但是要挣钱。」她笑说,上周她在家做了一顿饭,到现在碗都还没洗。
蘑菇与大河
这不是那种想象中,一个线下演员在综艺首秀开始被大家认识时,兴奋交杂着忐忑的动荡状态。决赛录制前一天的下午,《人物》在彩排现场的休息室里见到菜菜。她穿着为决赛舞台准备的背带裤,戴着标志性的宽框眼镜,跟演出时的状态相比,台下的菜菜没有那么活泼,情绪非常平静。
「节目播出之后我也会挺有压力的,因为放在节目上确实就是我自己最好的段子了。然后在线下演,我也感觉观众很多是冲着第一套(段子)的那种标准来的,我确实剩下的段子就不是那个水平,我自己也知道,但是你也得演,也是一种锻炼。」菜菜有时看到评论区有人给她留言,「女王,我不许有人忤逆你!」虽然知道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她也担心,观众会在她身上投射超越她自身的期待。「我会有点担心观众希望我好像是一个超级英雄,我感觉我有点怕,我不符合她们的想象后她们会失望。」菜菜说。
菜菜习惯于审慎地观察和试图厘清自己的情绪和感受,然后给出理性的,而不是情绪性的反应。有一位菜菜关注了很久的博主,最近在看过菜菜线下的演出之后发了repo(反馈),说觉得场子有点凉。这种事总会让人有点难受,菜菜的方法是,她需要想清楚这种难受的来源。也许因为自己也在主观地把对方理解为一个「朋友」,就像是自己的观众在自己身上投射情感那样,她也不希望看到「朋友」说任何自己的「坏话」。但对方其实只是一个普通观众,有权利说出自己好或不好的感受。「想通之后,我就没有再难受了。」
粽子对菜菜的初印象是「特别的冷静」。2020年,两个人都处于刚刚入行的阶段,在一次读稿会上遇见。粽子记得那天菜菜戴了个黄色小帽子,「穿得像樱桃小丸子」。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粽子觉得这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怂」:「也不太敢跟别人社交,就感觉我们两个是人群中的两个蘑菇,就待在那边(互相)取暖的状态。」
在成为读稿会上的蘑菇之前,菜菜在上海的生活状态也有点像一朵蘑菇。来上海之前她在厦门做一份经常加班到深夜的文案策划工作,「因为传说中上海也就是这么卷,那与其在厦门工资又低又累,我还不如来上海当个都市丽人。」上海留给菜菜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小时候看的都市言情剧,《情深深雨蒙蒙》《男才女貌》,「就会觉得这个地方太繁华了,所有厉害的人都在这里,所以说你也有点不敢来」。20岁出头的时候,菜菜第一次来上海旅游,「当时的感觉就会觉得,上海的马路好宽,好像一条大河」。
2019年初,到了20岁的末尾,菜菜离开厦门,进入大河漂流。一开始她借住在奉贤的表姐家,后来住到安亭,一个到江苏昆山比到上海市区更近的小镇。当时她得了严重的干眼症,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找工作,也无法长时间看屏幕。头一直在痛,生活非常无聊。本来想做都市丽人,结果到了上海,反而成了小镇躺平人。
菜菜说她那个时候选择脱口秀,就像一个肌肉僵硬的人给自己报了个瑜伽课,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是「需要」。她需要改变生活的状态,「打开一下自己」。
作为一个纯新手,她必须从俱乐部的志愿者开始做起。在周一到周四有开放麦的日子,她每天花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公交转地铁,来到市中心的俱乐部,为演出搬凳子、检票、拍照,然后再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回家,以此换取免费看演出,以及未来上台的机会。其余的日子里,她晨跑、逛菜市场、看书、做文案类兼职,为缓解干眼症而坚持着每天的热敷和按摩。认识她十几年的朋友小红说,菜菜「喜欢很固定的那些东西,她其实没怎么改变过」,是一个生活非常规律的人。
很多脱口秀演员都是这样起步的。这个过程自动筛选掉一些头脑一热的报名者,如果你坚持下来,并且写出了自己的段子,你可以参加读稿会,直到你的段子在会上受到认可,才能参加第一次开放麦。粽子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开始做脱口秀的志愿者。在上海的一个外企工作半年之后,粽子本来已经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看一场脱口秀」是她告别上海to do list(待办事务)当中的一项。看了一场之后,她决定留下来。
在读稿会上认识彼此之后,因为菜菜住得远,粽子经常邀请她来自己家过夜。「她(菜菜)是一个非常适合做朋友的人,比如其实我经常随口抱怨,好烦好累什么的,其实我也没有觉得那么累,但是我要说出来。但是她会非常把你随口这种抱怨当回事儿,她就会很认真地听你说话,问你怎么了。」她们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写出来的段子念给对方听,然后,用菜菜的话来说,「互相吹捧,『你好好笑』,给彼此建立信心」。虽然等到段子拿出去,给更成熟的脱口秀演员看,得到的评价会变成「像小学生作文」。
两个人的创作都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粽子从自己的原生家庭讲起,菜菜倾向于吐槽那些生活中会让她感觉到荒谬的瞬间,她的第一个段子讲老家人眼中公务员身份的尊贵、讽刺路边随地小便的大哥。粽子比菜菜更晚加入读稿会,2020年初,两个人几乎同时上了第一场开放麦,粽子比菜菜早一天。两个人都同意的是,粽子是进步更快的那一个。她的开放麦效果比菜菜更好,更早地接到了能赚钱的商演。
菜菜演过很多地方。在黄浦江的观光游轮上,菜菜刚上台,江边的灯光秀开始了。所有人都跑出去拍照,小孩子跑来跑去,完全没有人听她在讲。在酒吧,人们坐得都离舞台很远,前一个演员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子,他走下舞台,跑到客人面前,菜菜也学着他那样做,走下台,讲着讲着,一个保洁阿姨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走过。还有商场的中庭、医美机构的晚宴、大敞着门的临街酒吧……大家根本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菜菜见过一个演员,最后在台上直接倒立。
「(回家)喝酒。快速地逃离,演完之后马不停蹄地就走了,不会在那里再多停留一点。」接这种演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演出费,菜菜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接受。有时候别的演员想鼓励她,或者刺激她,对她说:「你努力一点,你不要再来这种奇怪的地方演了。」
我问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反应是什么?「好哇。」仅此而已。
「其实(你们)有问过我一个问题,说我的野心是什么?我就说我好像没有什么野心。后面我会为我这个回答感觉有点羞耻:我为什么没有野心?但是我回去之后想了一下,人不能没有野心吗?我就是追求普通一点,没有野心也行的。可能需要有目标,但是不一定需要有野心。」节目决赛的前夜,即使已经被聚光灯照射过,菜菜依然这么觉得。
很多脱口秀俱乐部集中在南京东路、人民广场一带,那是一片文化和商业都繁华的街区,最接近外界对「上海」的想象的地带,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大河」。菜菜每天在这个区域里来回赶场。「以前如果我在这儿,我就会觉得我是个游客,『好漂亮好漂亮』,突然间这里就变成一条我通勤的路。我知道哪里有什么饭店,哪里有哪个剧场,地铁口在哪里,怎么走更近。好像瞬间突然(对上海)有实感了。因为之前你一直住在奉贤住在安亭,你会感觉虽然在上海,但其实你也不是在上海。你只是在一个地方落脚了而已。」
受访者供图
线团
朋友突然上了电视。小红试图向我复盘出一些菜菜在大学时期就表现突出的「苗头」,比如某次作业课堂展示,全班都对她的作品评价很高,她觉得菜菜在当时已经展示出了对作品的完美主义倾向。但总的来说,引人注目的时刻不多。「她大学时候是那种很没有存在感的人,(你在)人群中看到她的话,就是茫茫众生中很普通的一个人。」
菜菜在长沙读了3年大专。按照菜菜的高考成绩,如果留在老家贵州省内,她是有机会上二本的。但她当时迫切地想要远走他乡。「那种信息的闭塞都不是说从贵州到上海(的区别)」,光是从村里到县城,都有巨大的差异。」她小时候生活在当地一个有两条街的小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标准的那种女孩子的长大方式」。她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穿着裙子转圈圈,总是在过家家时扮演妈妈,从不淘气。
四年级,她转到县城上学,发现自己唱的歌还是《小螺号》,而同班同学都已经在听周杰伦和蔡依林。在村小,她是英语课上的领读,自以为研究出了一套相当可行的「外国腔调」,到了县城的英语课上,她张口,「麦内木伊斯」,全班都笑飞了。「你之前一直是人群中好像最优秀的,最好的那一个,但是你发现你到了另一个环境之后,你什么都不是。」她说,「你自然地就会缩起来。」
她记得高中的一次晚自习,她和朋友逃课跑到学校的小花园。那时在政治课上她们刚刚学了一些,我们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是一个由物质组成的世界云云。(我们讨论的是世界是不是由物质组成的)两个人迷茫而迫切地需要进行讨论: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生是不是虚无?「如果你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或者你拥有更多的教育资源,你会发现其实我们讨论的问题都是哲学家或者文学家已经讨论过的问题。」但当时,学校里没有图书馆,身边也没有大人会教导这些东西。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困惑和艰难地探讨了一整晚,没有答案。
菜菜用了很多否定性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这部分性格:不必要的过度思考;瞻前顾后;「我太爱反观自己的生活了,有时候真的觉得过度了,影响我真正的生活了。」离家住校,她几乎独自长大,好几年里长期失眠。每个周末回家,她持续地被批评,无论她做什么,奶奶都不会满意。「你的衣服洗得不够干净、地拖得不够干净、切菜切得不够好看,如果以后嫁出去了,人家婆婆不会喜欢你……」但那时候的生活就像是一所巨大的没有图书馆的寄宿高中,除了想破头,她没有其他办法来应对那些令人痛苦的东西。初中宿舍夜聊,除了菜菜之外,另外7个人的家里都存在过暴力行为。「在那种环境下,大家对幸福家庭的这种要求是非常低的,只要你不家暴,你的家庭就是幸福的。」
大学很小,只有4栋教学楼,菜菜在图书馆里从天亮坐到天黑。她从王小波的书中发现昆德拉,再在昆德拉的书里找到卡尔维诺。讲到这里,她再次跳出叙述为自己插了一条批注:「我经常感觉我就是看书看多了,然后又没有真正地消化掉这个东西,把自己脑子搞得很复杂。」她说,所以她不太会主动跟别人提起自己看了什么书,这是她的文化羞耻。
小红觉得菜菜身上有种「铿锵有力的自卑」。她几乎是强迫性地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一直在批判和反省自己,但也坚定地维护着自己内心的秩序和标准,别人反而很难攻击到她。小红开始注意到菜菜就是因为她的语言。她发现在聊天中,菜菜很有自己的观点,也很会分析和总结。「当她鼓励你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你全方位地升级了,你能听到那种叮铃叮铃的背景音。」小红觉得某种程度上,是菜菜在那个年纪教会她什么叫「思考」。在学校,她们都不起眼,无志于社交与谈恋爱,每天带着一壶水跑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人很少,她们总能坐在靠窗的座位。
毕业之后,四五个女孩子一起在长沙合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菜菜为言情杂志做编辑,小红做了邮政的广告销售。几个人都穷哈哈的,在晚上超市临近关门的时候买一大堆几毛钱的菜回家。但是几个人在一起住得非常开心。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她们会自己做酸黄瓜。菜菜觉得这种生活无限接近于毕业前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幻想:与几个好朋友租一个房子,房子里要有飘窗,晚上下班之后,大家坐在飘窗上喝绿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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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红和菜菜先后来到厦门,也是一样住4个人的合租屋。室友都是福建人,过完一个春节回来,冰箱里就塞满了这家爸爸做的排骨,那家妈妈做的虾。手机里经常会收到消息,「菜菜,今天冰箱里有炸排骨,你回去记得吃。」
在那几年里,菜菜和小红持久地,大量地聊着天。有一阵子她们住上下铺,夜谈时不时持续到深夜三四点。两个人身上都有别扭的,矛盾的地方,她们一起剖析着彼此,在过往里追溯,像试图解开两团复杂的绳结,「就像把我们两个人扒得干干净净地丢在那边」。她们有太多东西需要去抽丝剥茧。那些在自己的生命经验中未能消化,昆德拉也没能解答的东西。
真有诸多未解之谜。比如,小红只爱吃生的枇杷。因为小红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在她的老家,这个位置的女儿,是很可能被送掉的。从小她就知道,饭桌上的鸡腿自己不能吃,不是给爸爸,就是给弟弟,总之,鸡腿是由男性继承的。每年枇杷上市,软而甜的也轮不到自己。但小红想争取一些存在感,于是她在家里宣告,自己就爱吃又酸又涩的生枇杷。这样,吃到生枇杷就不是因为轮不上,而是因为特立独行。这成为她给自己立的一个人设,后来变成一种习惯,最后成为一种爱好。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吃生枇杷。现在她也不吃鸡腿。自己买得到了,但「味道也就那样」。她很讨厌鸡腿,于她而言,「鸡腿是封建主义留下来的东西」。
菜菜也带着她现在的视角回到童年。她现在已经能理解,奶奶为什么永不快乐。在菜菜的印象里,奶奶是个坚硬的女人,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柔软的部分。她经历了包办婚姻,一生婚姻不幸,从没有真正地被爱过。她是一个强悍的女人,四十多岁就被诊断出严重的肺病,但顽强地生活着。她重男轻女,毫不掩饰对家族里男孩子们的偏爱。为了给自己一生的痛苦找一个出口,她寄托来世,求神拜佛。因为她相信,只要自己足够虔诚,下辈子转世投胎,就可以变成一个男人。
「我完全没有办法爱她这个人,但是我某种程度上又理解她。」菜菜不可能再回老家了,这也意味着,她会永远怀揣着对老人家的内疚。在她离家之前,奶奶极力阻拦,因为她找「大师」算了一命,说菜菜如果出去工作,会有血光之灾。为了能离开,也为了能让奶奶放心,她按照指示,后半夜跪在「大师」家里磕了100个头。
夜聊的话题从具体的经历慢慢扩展,上升到两个人各自的性格、行为模式。她们对于自己,没有什么是没有去审视和反思过的,这是她们逃离过去的方式。小红说,这是一个给伤口上药的过程。
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你能意识到这是两个刚刚脱离原生家庭的年轻女生,在大城市落脚,但也无法在这里定居、建立更具体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不去考虑所谓更长远的事。现在回头想,小红觉得,「当时可能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迷茫」,「我们只能很直白地把自己内心想说的东西都说出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人生的哪个阶段。」
小红把那些夜晚比作这样一个场景:「我感觉就像我坐在车里,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它就像我的雨刮器,帮我把那些水全部都刮干净。我能看到前面的东西慢慢地清晰。」
菜菜曾经考上过专升本,但当时,出于各种现实考虑,她还是放弃了,她一度很后悔。「但是后面我会想,如果我去了,可能我的人生也不一定变得更好,但我就会失去我现在这些朋友、现在的这种生活。我觉得我也未必是愿意的。」
她拒绝用某几个「转折点」、某几个「从天而降的启示」来概括自己的改变。她的生命是连续的,「一个不断缓慢地向前推进的过程」。没有什么事是决定性的,再复杂的线团也会有被捋顺的那天。
得到的,失去的
直到现在,菜菜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社会化程度很低的人。
她不太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看起来真年轻」。每当别人说她看起来很小,她觉得,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自己散发不出那种成熟的气质(社会化不够)。她笑说:「我也不是不想显年轻。我希望别人看到我显小是那种反应:『这女的肯定花了钱保养』。」
她也很讨厌写简历。她发现自己既没什么辉煌的高光时刻,又很难总结自己的性格。「你没有那种社会化的标签,很容易就被筛下去了。」在上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很难升职,即使并不是能力不如别人。「只是因为你整个性格,还有你的不会来事儿。你会成为最后一个被选择的人。」
她无法忍受规训。在讲脱口秀之后,她还短暂地上过一个月的班,每个月一万块钱工资,比当时接商演的收入高不少。在办公室,我的上司常常颐指气使,「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出去跟客户吃饭,前一秒大家还在背地里骂客户,后一秒就在饭桌上把客户捧上天。她迅速辞职。在脱口秀的圈子里,「至少我接触的大家都很愿意敞开心扉聊一些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或者一些自己的困境。而不是只聊这种很体面的互相吹捧的东西」。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菜菜决定成为全职脱口秀演员的原因。
她其实很希望得到认可。但是当别人真的认可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无法享受这个东西。长久以来,她习惯了被批评,并且习惯了自我批评,最后积累为一种强烈的不配得感。别人称赞她,她会想,这个人的眼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问她,这样的性格曾经让你放弃或错过一些机会吗?她想了想,「也还好」,「我并没有觉得我的人生到现在真的获得过多少机会。」
菜菜学会了降低预期。有一次,菜菜和粽子一起报名了一期脱口秀训练营,粽子报名通过之后,她们和另一个女演员一起约了顿饭,菜菜还为粽子买了一个蛋糕。吃饭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发现,菜菜一直都还没查过报名结果。两个人催她赶紧打开查询界面把手机号输进去。一查,菜菜没有入选。「她们两个很尴尬,就想在那里安慰我。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我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事情了。我说你们不要安慰我了,我们就为粽子开心就行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菜菜必须忍耐这种持续性的失落,接受自己比别人进步更慢,习惯演出时候台下反响平平。后来她总结经验,讲脱口秀的时候一定不要穿紧身毛衣,不然冷场的时候,你会感觉全身都被刺扎着。
一年多前,菜菜和粽子双双房租到期,搬到一起合租。两个人在宝山找了一个老小区,路面坑坑洼洼的,下雨的时候,积水能没过人的小腿。房子在4楼,一开始粽子觉得楼层有点高。菜菜去看完房回来告诉她,她仔细数了楼梯的节数,这个4楼就相当于其他房子的3楼,楼梯间里还有凳子,如果半路爬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再上去。
粽子有时候觉得,菜菜有点像一个妈妈。菜菜会记得粽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打开冰箱,就有粽子喜欢喝的牌子的牛奶。粽子经常生病,菜菜就会给她熬粥。心情不好的时候,粽子会抱着被子跑到菜菜的房间里想要一起聊天。菜菜很烦,很想把粽子从房间里赶出去,她说「我现在年纪大了,12点前必须睡觉」。她说的是真的,聊着聊着,菜菜就睡着了。
客厅基本被两只猫霸占了,冬天的时候,她们会坐在卧室阳光最好的角落里一起看书,一个人看到好的地方,就要大声地读出来,另一个人对此也没办法。粽子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有时候像互为母女,她们对对方都是这样一种情感:真心地希望这个人好,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好。母亲节的时候,粽子给菜菜送了一束花,连带上两只猫,「我们三个都祝你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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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菜绝对受到她的影响了。粽子是个有点无厘头的人,会说出「龙生龙,凤生凤,卫生纸」这种莫名其妙的梗。菜菜觉得粽子就像从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卡通人物,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她会非常夸张地表达,把「想你!」「爱你!」挂在嘴边。有时她们发现自己正在街上大笑。现在菜菜居然也会叫别人「宝贝」,这让她觉得非常肉麻。但菜菜想,自己需要正视「表达自己当下的感受和情绪需求」这件事。
去年年底,菜菜和粽子都报名了节目的编创营。进营不代表能上节目,菜菜一开始的预期很低,能被那些厉害的脱口秀编剧们带着改出个5分钟的段子来也很好。4月,同期的学员们住到酒店,菜菜很少和这么多脱口秀演员们一起创作。「我觉得最快乐的事就是我们想到一些特别烂的梗的时候,我们会笑得特别开心。」菜菜说。
临近节目录制,编创营留下来的每一个选手都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上节目了。临门一脚,粽子在最后时刻被淘汰。收到通知的时候,菜菜这个泪点很高的人一下就哭了。粽子没哭,粽子安慰着菜菜,还在笑。她说,那种感觉就像所有朋友们一起站在舞台上,光照着每一个人,但它就在你头顶上熄灭了。
粽子消沉了挺长时间。朋友们每天还在忙着节目的事,而粽子忽然没事可做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某一部分的生活被抽走了。她也担心过,她和自己的朋友会「渐行渐远」,菜菜会去到更大的舞台上,从此两个人走上不一样的人生轨迹。菜菜经常来确认她的感受,但粽子就会说「没事」。她觉得自己当下没有办法去聊这件事。
蓬头垢面地缩在家的某一天,粽子收到一个快递,拆开来看,是一个奖杯。这是她之前在儿童节为白血病儿童送了一个礼物,爱心机构对她的回赠。拿着这个奖杯,她有点难过,又忽然感到很幸福。奖杯在那一刻像某种认可,在舞台上没有获得的,又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她手里。那天,她终于可以开口跟菜菜聊这件事了:是的,被淘汰后,我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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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底辣妹」
在编创营期间,菜菜、粽子、Echo和山河迅速地熟悉起来。她们建了一个群,叫「垫底辣妹」。顺便一提,据她们所知,当时几位男演员也拉过一个群,起名叫「冠亚季军」。
辣妹们总是很团结。山河在听完菜菜的月经段子后跟她说,「你第一期一定要讲这篇!」而 另一位女演员 王梓晗帮她改出了那个开头:「突然吗?那天来得也这么突然。」这原本是王梓晗自己专场里面的一个梗。
无论线上还是线下,脱口秀女演员们总能迅速地拉近距离,彼此欣赏,粽子觉得,这是因为大家遇到的一些困境确实太相似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线下演出最经典的搭配是「三带一」:三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拼盘演出。女性上场前,主持人会专门说:接下来是我们本场唯一一个女演员,我希望给她更多的掌声,更多的包容!「什么意思?我相信他是好意的,但是他无形中透露的信息就是你比那些男的弱,你需要(观众)放低预期。」粽子说。
生活中让人不舒适的、令人感到荒谬的瞬间,往往是菜菜创作上的灵感来源。想清楚这件事为什么让她「不舒服」,再用幽默的方式把它消解,这简直是菜菜的特长。素材太多了。深夜打一辆拼车,司机和男乘客们当着她的面大聊「要去哪里买老婆」的话题,肆无忌惮,她坐在车上,感觉就像在听别人聊怎么做一只白斩鸡,而自己就是那只鸡。把它写进脱口秀里去吐槽只是一种延迟的代偿,因为在那个当下她不敢说任何话,默默忍受到终点。这套段子到现在也没有改得很好,无论怎么讲,它都太离谱,太像编的了。
编创营期间,「垫底辣妹」四个人晚上一起出去吃饭,旁边的一个醉鬼拎着酒瓶子走过来,替她们把单买了,要求她们来陪喝。骚扰持续了好一阵子,几个酒鬼轮番上阵,为谁能给她们灌下第一杯酒而赌了1000块钱。店里的其他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发生。酒鬼走后,她们去质问店家,为什么刚刚不把他们给拉走?店员很冷漠地说,「他们又没有真的对你们做什么,我们店里有监控的。」
很难讲把这些事写成段子算是多么有力的反击。在这些事情发生的那个时刻,菜菜不是一个勇敢的反抗者,她气场微弱,回避冲突,习惯忍受。但她无法忽视。一旦回归到创作上,好笑永远是第一位的,愤怒和恐惧都要做出让步。但是菜菜觉得应该写,这些经历和负面情绪应该被处理,且应该被处理得好笑。幽默不是一把武器,幽默是一种礼物。礼物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把它送出去,到达别人手里的时候,它的意义才能产生。
第一次录节目那天,菜菜给小红发了几张现场的照片。现在小红在福建仙游县开了一家四果汤店,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上班,开店是她从大学以来的梦想。小红很骄傲,她好想向县城的朋友们炫耀。菜菜拦住她,千万不要,保密协议赔不起。「她很羞耻。但我是引以为傲,我是觉得她真的好,但她就总说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好,是我们把她捧得太高。」小红说。
录制当天是菜菜的生日,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要有人来祝福,千万不要成为全场的焦点。
现在总是有人问菜菜:上节目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这么多人喜欢你的段子,你开不开心?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不让别人觉得她「装」,但能让她感到快乐的确实不是这些东西。有一次,她跟Echo说,「如果参加节目的快乐能够累积的话,我觉得累积最多的就是认识你。」以前菜菜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还是被粽子影响了。节目之后,三个人一起办了一个播客,名字叫「我的普通女友」。「节目可能当下能让你赚到一些钱,或者收获和你生活不会有交集的人的喜欢。但这些产生交集的人,这些朋友是可以长期存在的」,「你能得到的这种快乐可能是更纯粹的。」菜菜说。
鸭绒(左)、菜菜(中)和Echo(右)图源微博正在发芽的菜菜
菜菜分享了一个她最近生活中她最喜欢的一个瞬间。某一天,她走在去和粽子见面吃饭的路上,阳光照在身上,打开手机,群里面几个好朋友在约着哪天一起聚会。那一刻,她感到平静。那是一种无来由的幸福。
淘汰那天晚上,菜菜穿过坑坑洼洼的小区,回到她的家。粽子炖了一锅鸡汤等她。她记得那天晚上菜菜还没有从录制现场高度兴奋的状态里出来,语速很快,不停地说话。
躺在菜菜的床上,两个人录了一期播客。节目还没有开播,但她们想当下就通过聊天,让自己更接近此时此刻的感受。菜菜说,自己最近做了很多很勇敢的事情。粽子想,她要说上节目的事情了。
「那天,我在我们厨房发现了一只死掉的蝉,特别大。我用筷子把那只蝉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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